《齐天乐·庾郎先自吟愁赋》是宋代词人姜夔的作品,被选入《宋词三百首》。这首词为为记游怀人之词。词之小序把写作背景、时地、缘由交代得较清楚。上片写泛舟垂虹忆旧,描写冬末春初寂寥景色,追忆与伊人泛舟夜归情景,抒写物是人非的惆怅。下片触景兴怀,表现泛舟远行、胸襟开阔、逸兴腾飞的风致和知音不在的空落。全词意境空灵浑融,格调高雅清远,词采精工秀逸。
原文
齐天乐丙辰①岁,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②之堂,闻屋壁间蟋蟀有声,功父约约予同赋,以授歌者。功父先成,辞甚美。予徘徊茉莉花间,仰见秋月,顿起幽思,寻亦得此。蟋蟀,中都呼为促织③,善斗。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,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。
庚郎先自吟愁赋④,凄凄更闻私语。露湿铜铺⑤,苔侵石井⑥,都是曾听伊处。哀音似诉,正思妇无眠,起寻机杼⑦。曲曲屏山,夜凉独自甚情绪⑧?
西窗又吹暗雨,为谁频断续,相和砧杵?候馆迎秋⑨,离宫吊月⑩,别有伤心无数。豳诗漫与⑾,笑篱落呼灯,世间儿女⑿。写入琴丝,一声声更苦。
注释
①宁宗庆元二年(1196)。
②“功父”,张鎡字。“达可”,未详。
③“中都”,汴京(今河南开封)。蟋蟀北方俗呼促织、趣织,自汉以来如此,非始于宋。看本篇“候馆”下三句,“中都”云云自非泛语。详下注⑦、⑨、⑾。④庾信有《愁赋》,今本庾集不载。《海录碎事》卷九下“愁乐门”:“庾信《愁赋》曰:‘谁知一寸心,乃有万斛愁。’”另条:“庾信《愁赋》:‘攻许愁城终不破,荡许愁门终不开。何物煮愁能得熟,何物烧愁能得然。闭门欲驱愁,愁终不肯去。深藏欲避愁,愁已知人处。’”周邦彦《片玉集》卷五《宴清都》词下陈注亦引下四句,“闭门”作“闭户”,余同。是子山实有《愁赋》,当在庾集旧本中,故周姜云然。又黄庭坚《山谷丙集》卷十九《四休居士诗》三首,注引《愁赋》凡十句,此下更有“欹眠眼睫未尝掺,强戏眉头那得伸”两句。苏轼《次韵孔毅夫久旱已而甚雨》三首之三施注引《愁赋》:“细酌榴花一两杯,荡彼愁门终不开。”按其次句与前引同,其首句又不似六朝人作,恐非赋之原文,附记于此。
⑤“铜铺”,以铜作螺形,安在门上,以衔环,亦称“金铺”。李贺《宫娃歌》:“屈膝铜铺锁阿甄。”
⑥司空曙《题暕上人院》:“雨后绿苔生石井。”
⑦《太平御览》卷九百四十九引陆玑《毛诗疏义》曰:“蟋蟀……幽州人谓之促织,督促之言也。里语曰:趣织鸣,懒妇惊。”
⑧张炎《词源》卷下“制曲”条:“最是过片,不要断了曲意,须要承上接下。如姜白石词云:‘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。’于过片则云:‘西窗又吹暗雨。’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。”
⑨《汉书》卷六十四下《王褒传》:“蟋蟀俟秋吟。”师古曰:“蟋蟀,今之促织也。”此盖兼采注义,遥应序文“中都呼为促织”句。《文选》卷二十三阮籍《咏怀诗》旧注引王褒文作“蟋蟀候秋吟”。⑩注⑤所引李贺《宫娃歌》,其上句为“啼蛄吊月钩栏下。”
⑾《诗?豳风?七月》: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《笺》云:“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,皆谓蟋蟀也。”杜甫《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》:“老去诗篇浑漫与。”(今本或作“兴”,非。)
⑿张鎡同赋词有“儿时曾记得,呼灯灌穴,敛步随音”,此处语简而意相同。陈廷焯曰:“以无知儿女之乐,反衬出有心人之苦,最为入妙。”(《白雨斋词话》卷二)周济却认为“补凑”(《宋四家词选?序论》),二人褒贬不同,以陈说为是。
⒀“宣政”,政和、宣和,宋徽宗年号(1111——1125),北宋亡国之时。
翻译
诗人庾信先是在吟《愁赋》,接着又听到一阵凄切的私语声,原来是蟋蟀在叫。露水打湿了门上的铜环,青苔侵入了井边的石板,这些地方都曾听到过它的叫声。哀怨的声音好像是在倾诉着什么,正当思妇失眠,起来寻找机杼,想织锦书寄给远方的时候。在列着画有青山的曲折屏风的闺房里,夜气凉透,孤居独宿,那是怎么样的心情啊!
黑暗中西窗外又刮起了风雨,为什么这虫声老是应和着砧杵声,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呢?它在旅舍里迎接寒秋,在离宫中凭吊冷月,该是另有许多伤心的事罢!《诗经?豳风》中的《七月》篇曾描写过它,那些诗句像是率意而为之的。可笑的是世上那些无知小儿女,他们蹲在篱笆旁,兴高采烈地喊叫着:快拿灯来,有蟋蟀!殊不知如果将此虫声谱成琴曲,一声声地弹奏出来,听上去一定是更加悲苦的。
赏析
丙辰是宋宁宗庆元二年(1196),张功父即张鎡。他先赋《满庭芳?促织儿》,写景状物“心细如丝发”,曲尽形容之妙;姜夔则另辟蹊径,别创新意。二词虽同咏一物,但在构思和写法上却各有特色。白石此词多从蟋蟀的声音和听其声者之事的角度来写。用笔空灵,境界随时转换。
词先从听蟋蟀者写入。“庾郎先自吟愁赋。”庾郎,即庾信,曾作《愁赋》,今已不传,此似指《哀江南赋》、《伤心赋》、《枯树赋》一类哀愁之作。杜甫诗云:“庾信生平最萧瑟,暮年诗赋动江关。”次句写蟋蟀声,凄切细碎而以“私语”比拟,生动贴切,并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,因而和上句的吟赋声自然融合。“更闻”与“先自”相呼应,将词意推进一层。骚人夜吟,已自愁情满怀,更那堪又听到如窃窃“私语”的蟋蟀悲吟呢!从中寄寓了词人深沉的身世之感、家国之痛。“露湿”三句是空间的展开,目的是藉以触发更广泛的人事。铜铺,铜做的铺首,装在门上衔门环;此指门外。石井,此指井栏边。说蟋蟀鸣声在大门外;井栏边,到处可闻。“哀音似诉”,承上“私语”而来,这如泣似诉的声声哀鸣,使一位本来就转侧无眠的思妇更加无法入梦了,只有起床以织布来消解烦忧(蟋蟀一名促织,正与词意符合)。于是蟋蟀声又和机杼声融成一片。这几句遗貌取神,离影得似,妙在如“野云孤飞,去留无迹”(张炎《词源》)。词中的蟋蟀的鸣声为线索,把诗人、思妇、客子、帝王、儿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组织到一篇中来。其中,不仅有词人自伤身世的喟叹,而且还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灭亡与南宋王朝苟且偷安,醉心于暂时安乐的可悲现实。“曲曲屏山,夜凉独自甚情绪?”写思妇怀念远人的心情。面对屏风上的远水遥山,不由神驰万里。秋色已深,什么时候才能将亲手织就的冬衣送到远方征人的手中?秋夜露寒,什么时候征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?远人遥隔,如今只余一人对影自怜,又有什么情绪来寻欢作乐呢?几句言简意远,委婉尽情。
下片首句岭断云连,最得换头妙谛,被后人奉为典范。岭断,言其空间和人事的更换——由室内而窗外,由织妇而捣衣女。云连,指其着一“又”字承上而做到境换意连,脉络暗通。寒窗孤灯,秋风吹雨,那蟋蟀究竟为谁时断时续地凄凄悲吟呢?伴随着它的是远处时隐时显的阵阵捣衣声。“为谁”二字,以有情向无情境界引向空灵深远之处。“候馆”三句,继续写蟋蟀鸣声的转移,将空间和人事推得更远更广。客馆,可以包举谪臣迁客、士人游子各色人等;离宫,可以包括不幸的帝王后妃、宫娥彩女。这些飘泊者、失意者,不论尊卑长幼,都要悲秋吊月,闻虫鸣而伤心无限在国怀乡愁绪袭扰心头。
以上极写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,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。它似私语,似悲诉,时断时续;它与孤吟声、机杼声、砧杵声交织成一片。仿佛让人听到一组凄婉哀愁的交响乐。“豳诗漫与”,词人说自己受到蟋蟀声的感染而率意为诗了。语出《诗经?豳风?七月》: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可是,下面突然插入“笑篱落呼灯,世间儿女。”两句,写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的乐趣,声情骤变,似与整首乐章的主旋律不相协调。而与友人张鎡《满庭芳》词中“八时曾记得,呼灯灌穴,敛步随音。任满身花影,犹自追寻”意境相若。然细加品味,正如陈延焯所说:“以无知儿女之乐,反衬出有心人之苦,最为入妙。”(《白雨斋词话》)的确,这是这阕大型交响乐中的一支小小插曲,其妙用在于以乐写苦,所以当这种天真儿女所特具的乐趣被谱入乐章之后,并不与主旋律相悖逆,反倒使原本就无限幽怨凄楚的琴音,变得“一声声更苦”了。以乐笔写愁然,正是白石词的匠心妙用。
这首词看似咏物,实则抒情,通过写听蟋蟀鸣声,寄托家国之恨。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另辟蹊径,别开生面,用空间的不断转换和人事的广泛触发,层层夹写,步步烘托,达到一种凄迷深远的艺术造境。